二月二十六这日是先弘文帝的祭辰。十一年前的这一日,带着全家回京城过年的郑景儒毒杀先帝,率兵包围皇城,先皇后苏韵自戕,身为太子的郑辰理被逼得携亲信杀出正京城一直在外十年余。如今,郑辰理登基半年了,自然要为先帝先后办一场隆重的国祭。
这一日,同样也是程柏蘅的母亲林闻笙的祭辰。当年林闻笙为了程怀北父女能够逃生,在临盆之时挺身杀出身死荒岭。程怀北来到正京后,查到了当年参加追捕自己一家的殿前司侍卫,那侍卫交代林闻笙一剑刺死殿前司都虞侯邱宇良之后,被疾驰的马匹撞倒在地,身中十数箭而亡。在搜山遍寻不着程怀北父女之后,长官令手下将林闻笙的尸身拉回正京城复命,之后应该是拉到乱葬岗的千人坑埋了。因此,在年后程怀北便在京郊太元宫为林闻笙做了一场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以期其亡灵早登极乐。
三月二十这日是法事的最后一天,天阴沉沉的,轻风湿凉似乎带着丝丝水气。
程怀北跪在香案前,望着亡妻的灵牌,轻声絮絮念道:“闻笙我的妻,你我的女儿柏蘅已经长大成人,这些日子许了人家,一直还未告诉你,定的是礼部尚书孙海晏的长子孙久安。咱们阿蘅虽然争气,身为我大弘的从一品长宁郡主,还是都尉府指挥使,但亲事却是几经波折,如今终于定下来了。孙家卜了几个吉日,我便做主选在四月十六日,今日离大婚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孙家家风正家规严,孙尚书至今仅有一妻,夫妇伉俪情深,府里人口简单,没有那些后宅的乱事。孙尚书与我素来交好,他们夫妇对阿蘅也是喜欢的,不过我也看出来,孙尚书对阿蘅担任朝职是有些微辞的。如今天下太平,定国安邦之事自有大弘男儿来担,我想等阿蘅大婚之后有了孩儿,她也就会辞了差事安心相夫教子的。久安这个孩子家世、人品、才学都没得说,年纪轻轻便是正五品工部郎中,前程不可限量。这个孩子对咱们阿蘅倾心已久,大婚之后定会倍加珍惜,将来夫妇二人必能相敬如宾白头偕老的。阿蘅嫁过去就要面对久安的两个孩子,继母难当啊,是委屈她了,不过你放心,以阿蘅的品性也绝对不会做出亏待继子女的事来。闻笙,今日林小青我也带来了,这是在汉中时阿蘅帮咱们大哥过继的双姓儿子,这孩子人机灵还心善踏实,从汉中到正京一直供奉着林家的牌位,如今他也十七岁了,做了克复军大都督的亲兵,属实争气。等忙过这几天,我也托官媒帮他说一门好亲事,好传承林家宗祠。孩子的事说完了,就说说咱们的事。这些日子我从这净山西南麓买了一块墓地,就离这太元宫不远,我请了风水先生去瞧了,说是靠山向水,可令家族兴盛人丁兴旺。闻笙,等法事结束,太元宫的师父便将你的亡魂引到咱们的墓穴,委屈你再等些时候,等我大限到了咱们一块儿投胎转世,来世再做夫妇。后日是你的祭辰,也是先皇、先皇后的祭辰,国祭大典我与阿蘅都有公务在身不能过来看你,今日咱们好好说道说道,你若泉下有知,也托梦给我……”
程柏蘅则是跪在一侧的蒲团上,一遍遍轻声诵读《太上救苦经》,只求亡母超出万象,摆脱苦难,解脱生死。
从合完八字,孙久安的心便一直七上八下不得平静,一时怕与程柏蘅的婚事不成,一时又怕逆天意而为反受其咎。后来见之后的纳吉、纳征、请期都进展得非常顺利,才慢慢安下心来。期间,孙夫人还邀请程家全家到孙府宴饮,孙夫人自然是领着郑氏参观为孙久安大婚准备的院子,一色新打的鹰平木桌、椅、床、屏风、镜台、柜,一水簇新的红灿灿的绸缎被、祷、帐、枕。
这段时间,王延一家处理完汉中的事务回到了正京城,被皇帝授官太仆寺丞,一直借住在程府。郑氏虽暗暗嫉妒程柏蘅找了这么一家殷实的高门做婆家,而自己的女儿却独自在汉中郊外庄子孤苦无依,还生下了一个没有父亲的男孩儿,但此时的程柏蘅乃朝廷命官,未来的夫家又是尚书之家,郑氏不敢拿巧作怪,只能虚与委蛇附和着孙夫人说了些酸溜溜的话来。
而孙海晏则是搬出自己珍藏的字画古玩来与程怀北一道鉴赏品评,程怀北虽是一介武夫,但这么多年来先后随护于两代帝王身边,宫里宫外见识过不少好东西,对这些珍玩还是有一些独道的见解,一番品评下来成功搔到孙海晏心底的痒处,兴致上来更是连呼“程贤弟吾之知己,恨不得许之以身”,招呼着下人赶紧置酒上菜,要与“程贤弟会须一饮三百杯”。
长辈们都各自有事,孙久安便邀程柏蘅到湖边掬香亭小坐。孙久安亲自执壶为程柏蘅斟了一盏茶,笑道:“春日温燥,衡妹妹可饮一些花茶,能去寒邪理肝郁,健脾化湿,滋润肌肤。”
程柏蘅道了谢,只见薄胎青瓷茶盏中汤色杏黄,鲜艳明亮,茉莉花的香气清新素雅,她执起茶盏抿了一口,只赞:“滋味鲜灵,醇厚馥郁,甘滑爽口。不似一般的茉莉花茶。”
孙久安道:“蘅妹妹是行家,这是闽地的七窨茉莉银毫,在咱们正京并不多见,是我母亲家乡产的茶,年前我舅父特地托人捎过来的。蘅妹妹若觉得好,等回府的时候带两罐回去吃。”
程柏蘅惊讶问:“孙伯母是闽地人,我一直以为她是蜀地人。”
孙久安笑:“我母亲出身闽中何氏,自小口齿伶俐,各地方言俚语她听上几日便能说个差不离。听人说,当年母亲来蜀地与我父亲成婚后,怕被人笑话她的闽地口音,一开始她都是只笑不怎么说话,不过等几天后她开口说话了,大伙都以为她本就是蜀地人呢。这不来了正京之后,没多少日子她就能说一口流利的京城官话了。”
程柏蘅道:“没想到孙伯母还有这样的才能。”
孙久安再为程柏蘅添茶:“国祭大典这些日子,听说程叔父和程妹妹都是连日忙碌劳累,你们练武之人虽是身强体健,可还是要注意劳逸结合啊。这茶好,养肝明目,提神醒脑,最适合年轻女子,蘅妹妹可多吃一些。”
程柏蘅道了谢,端起茶盏慢呷一口。
孙久安微笑看着程柏蘅,又道:“母亲说是要与程夫人一道去看为咱们大婚置办的新房,蘅妹妹若是得空,一会我陪妹妹也去瞧瞧。若是哪里不合心意,反正离成亲还有些时间,随时都能改动增减的。”
程柏蘅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她低头轻声道:“孙大哥不必麻烦,孙伯母出身名门,眼光自然是好的。”
微风徐来,轻轻拂动程柏蘅鬓边的几丝碎发,如同拂动孙久安的喜悦难抑的心弦,他不由伸手为程柏蘅将碎发掖到耳后。突然一股大力袭来,孙久安登时身子移了两尺从椅上跌坐在地上。原来是程柏蘅心绪不安之际突然感受到似有外物侵袭,身体自然发出了应对的动作,只是伸手一挡便将孙久安震落于地。